Faces
命定的偶然 Abdellatif Kechiche
攝影:徐子豪
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場地提供:café+kubrick
Condemned to be free
Abdellatif早前應「第42屆香港法國電影節」邀請,遠道由法國來港出席一連串的謝票及官方活動。許多香港影迷聞風而至,在試映會中熱切地圍着這位新鮮出爐的金棕櫚導演討論、拍照,氣氛好不熱鬧。面對觀眾的雀躍反應,Abdellatif感動中卻表現淡然:「有人衝着自己而來固然開心,但想深一層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。」
這份不以物喜的冷靜,多少與他的成長背景有關。在大部分香港人眼中,法國是個浪漫唯美的國度,然而在現實中,每一個地方都有其隱憂。1962年法國阿爾及利亞戰爭結束後,大量北非阿拉伯人移民法國,並引發種族矛盾,當時流傳着一句話"Un Arabe pauvre est un Arabe, un Arabe riche est un riche",用以調侃除了富有的阿拉伯移民者外,其他低下階層移民均是社會問題的根源。現年五十三歲的Abdellatif正正屬於後者。出生於突尼西亞的他,童年時本在家鄉過着平穩生活,直至六歲時,勞動階層出身的父母為求生計,才舉家移居到法國尼斯的郊區,不得已地落入這個邊緣化的圈子。雖然那時Abdellatif未曾遭遇直接的歧視或欺凌,但置身於弱勢的氣氛中,確實為其年幼懵懂的心靈帶來衝擊,「目睹兩地人在語言、歷史、文化及人際間的隔膜及差異,心裏充滿了疑慮及感傷。」在如此身不由己的環境中,無怪乎塑造了Abdellatif如今格外敏感及沉鬱的性格。
種族與階級的矛盾教人感慨,生命中的福禍亦非人能預料。來自社會的壓力無疑讓年輕的Abdellatif洩氣,但無形中卻也成為強大的動力,將他推向當時相對自由的學術世界中。法國雖然排外性強,但當地的文藝氣息濃厚,自中世紀、文藝復興到十八世紀以來,孕育了無數知名的文學家和哲學家,也產生了豐富的文藝創作,這些作品中貫穿的自由(liberté)、平等(égalité)及博愛(fraternité)思想,撼動了Abdellatif的世界,「我特別喜愛哲學家沙特及其伴侶西蒙波娃。」沙特和波娃主張的存在主義及性別解放,讓他思考 "condemned to be free"(人被判處自由)的問題,明白到即使命運難以操縱,但人類通過文藝創作,卻能體現自身的存在;當創作者將個人投放在藝文之中,就能從這面批判的鏡子察看內心的真實形象,從而解放自我、獲得自由。這種發現對Abdellatif如同當頭棒喝,促使他走入學院中參與編劇及演員活動,釋放內心的情緒及壓抑。
階級協奏曲
在這段自覺的學習階段裏,Abdellatif看遍了沙特、劇作家馬里沃的著作,也從意大利導演帕索里尼及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等電影中,汲取了極豐富的養分,「漸漸產生了當導演的慾望。」他把心一橫轉型導演,並在2000年編導了處女劇情長片,講述非法移民傑拉爾在巴黎市郊打邊黑工、邊逃避警察追捕的故事《都是伏爾泰的錯》。Abdellatif將積壓多年的階級疑問傾盆而出,他動用了寫實的鏡頭及一批非專業演員,描畫從收容所到貧民醫院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遭遇外,又刻意以「法國思想之父」伏爾泰命名此片,暗喻「語言和詞彙」作為交流工具,很多時都是導致民族間產生衝突的主因。片中運用法國工人、移民工人、銀行職員到市政府官員各自的獨特語言體系,從分離、排斥和融合的迥異節奏,譜寫了一首動人的階級協奏曲, 在威尼斯影展一鳴驚人,奪得「最佳新導演」,成為影壇關注的新血。
這次成功,為Abdellatif打開了銀色大門,但未有令他靠攏主流,反而更堅定個人的藝術責任,「我無法控制出身及來歷,卻至少可關心低下階層及族羣的真實樣貌,將種種見聞轉化到世人眼前。」他將創作命題鎖定在四大方向:將文學與電影結合、探討階層的差異、討論愛的本質、以浪漫風格包裹現實問題。他陸續由不同題材入手,製作了貧窮的北非小子戀上可愛的白人女同學,擺盪在愛情與種族之間的青春電影《愛情躲貓貓》(2003);從他的家人及父親啟發而來,刻劃移民家庭面對經濟危機及情感破裂情況的《家傳秘方》(2007),以及改編自真人真事,講述南非女孩在倫敦被迫當畸形表演節目的演員,在人與獸、文明與野蠻中悲慘掙扎的《黑色維納斯》(2010)。這幾部作品除了建立起特殊的阿拉伯視野及氛圍,也因為在電影中融入了大量文學、詩歌、哲學及畫作,繼承了法國電影人如雷諾亞、路易盧馬等濃重的人文藝術氣息,令作品瀰漫了一股厚重而深邃的異國情懷。
讓內在的我重生
由懷疑開始不斷的求問,讓曾經迷惑的Abdellatif開始深入世間事理,學會用放寬的心,接受這個不完美的世界,並且在電影中以更勇悍的立場,為個人理念發聲。新作《接近無限溫暖的藍》就是明證。這部改編自法國新生代女漫畫家Julie Maroh原著漫畫《Le bleu est une couleur chaude》的電影,在康城雖獲得最高榮譽的金棕櫚獎,但發表以來卻挑起各界神經,全因片中長達十五分鐘、鉅細無遺的同性性愛場面,被許多衞道之士質疑過分賣弄色情;而原著作者Julie Maroh更指責做法讓影片失焦,硬以男性視角幻想女同志性愛戀,連分別飾演Adèle及Emma的兩位女角Léa Seydoux及Adèle Exarchopoulos,也覺得拍攝過程辛苦得快崩潰。由拍攝到完成期間,各式各樣的批評滿天飛,Abdellatif不無困擾,「拍電影也不是能完全自由宣洩的管道,背後也講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,確實是件很困難的事。」只是他始終堅持,「不想對那些意見發表太多回應。只能說我由始至終的態度如一,沒有改變過談論階級差異的立場及動機。」
Abdellatif表示,很多人視《接》片是同志故事,實則內裏更多是由他的思考出發,探討社會低下階層與上流社會,在文化、知識、經濟上的距離。他直言當初遇上原著漫畫是基於"Mektoub";而故事中最打動他的,也是這種緣份衍生的愛與慾望,「看到Adèle與Emma在碼頭相遇的剎那,心中煞是感動的。但追隨下去,卻發現出身自勞動階層的Adèle,吃的是廉價肉醬意粉、父母是恐同志的人、理想是安穩地當老師、認知的都是流行文化;Emma吃的卻是昂費生蠔、父母開明又民主、野心是當藝術家、談的都是文藝事宜,兩人即使多麼愛慕對方,也難免漸生嫌隙。心中不期然遺憾,階級的差異窒礙了緣份的結合。」同樣來自低下階層的Abdellatif,對故事主角Adèle生出同理心,故此大幅度改編情節,並延續其一貫創作風格,在拓展故事主題時引用他所喜愛的馬里沃作品《La Vie de Marianne》(中譯《瑪麗安娜的一生》),作文本式並置比較,從「我有一個如此特別的靈魂,在那兒我自己都認不出我自己。因為我是女人」的思辯中,到加入大量遊行示威,對教育的批判式對白,乃至引用沙特的《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》和《骯髒的手》,以及畫家畢卡索、席勒等畫作,將格局設定為"Chapiters 1 & 2"的章節,象徵生活的持續性,「既想讓Adèle這個慷慨、誠實的人物有更多成長的可能性,更大程度是因為我在角色中照見自己, 希望低下階層出身的我,也能通過電影、漫畫及文本的藝術性結合,掌握一門手藝去激勵自我。在每次拍攝的開始與終結中,讓內在的我重生,也為面對同樣境況的人,帶來鼓勵。」
說到底,儘管相信宿命卻也不甘於屈服其下的Abdellatif,一直都在透過作品挑戰自身,旁人作出的任何評論,他都寧願大而化之,將心思和時間都投放在新作品之上。「《接近無限溫暖的藍》會否拍"Chapiter 3"是未知數,但我已在構思下次不如改編十二世紀時,關於哲學家Pierre Abelard與其情人Héloïse的經典愛情故事《Abelard and Héloïse》。這個師生戀的悲劇很動人!你有興趣聽聽嗎?」Abdellatif朗然的笑語,讓人不禁聯想起馬里沃對《瑪麗安娜的一生》的評論,「這是一部沒有完成的作品,其實並不是沒有完成,而是生活在繼續,繼續,繼續,還可以再繼續。」命定也好,是出於偶然也好,生活還是要繼續。
附加內容
回到頁首